聊聊科學人

鯨奇人生──楊瑋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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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撰文/湯琇婷)藍色的養護池裡,兩頭白鯨緩緩優游,不時用頭擺弄水面漂浮的白球和串珠似的「玩具」。偌大的室內空間迴盪著牠們製造的各種聲響,噴氣、轉身的潑濺,和時而尖聲叫嘯、時而如啁啾如敲擊的喃喃碎語。白鯨是好奇心旺盛的動物,我站在池邊幾公尺外定定看著牠,牠也把頭側傾、露出一隻眼看過來。我屏息接收牠投射的目光,怕一個驚動草草打散那一瞬的凝望。


「開始播放第一段聲音!」耳邊傳來研究人員的呼喊,把我的思緒拉回實驗現場。水下喇叭播送一萬赫茲音頻,研究人員在電腦前漸次提高電壓,再以水下麥克風收音,檢測播音儀器是否正常運作。水面上的我們對聲音變化毫無所覺,只能從螢幕的電壓波形想像聲波起伏。水面下的白鯨起初不為所動,隨著音量加大,兩頭白鯨開始游近聲源,繞圈徘徊,甚至發出嘎嘎聲似在互相探問。一旁,楊瑋誠和屏東海洋生物博物館的馴養人員仔細觀察白鯨的反應,推敲著牠們這樣靠近是出於好奇,那樣遠離可能是因為太大聲不喜歡。


望向楊瑋誠的背影,才發現他的灰色上衣已汗濕了一大片。這一上午,他領著嘉義大學獸醫系學生架設、測試儀器,一邊還得向海生館的生物馴養組助理研究員蔡明安說明流程細節,後續大約長達半年的聲學實驗將由蔡明安主導。為了確保播放的音量不至過大、傷害白鯨聽力及生理健康,楊瑋誠也要與日日接觸白鯨的馴養人員討論,從牠們的行為變化判讀對聲音的反應,並據此訂定實驗最大音量及播放時長。


身處這樣的場合、居中指導協調,楊瑋誠看起來從容,說話總是不疾不徐,偶爾還能幽默談笑。或許,這是他經年身兼多職的訓練所致。十幾年來,他已習慣在多種時空中切換角色,和各色各樣的人溝通應對。


不一樣的鯨豚獸醫師

就讀台灣大學獸醫系碩士班時期,楊瑋誠因為研究海豚病理要蒐集樣本,開始到中華鯨豚協會擔任擱淺處理組志工,畢業後他成了協會的正式鯨豚獸醫師。當時的薪水遠比不上在動物醫院上班的獸醫師,做的也不單純是醫療工作,有時要幫小學生上課,告訴他們為什麼要救海豚,有時還要協助策劃教育宣導活動。


而與協會志工人員的互動,「搏感情」之餘,身為獸醫師還要懂得適時的冷血。搶救多時的擱淺海豚一旦死亡,楊瑋誠會立即宣佈「半小時後解剖」(以採集新鮮樣本),看在一些志工眼裡卻是冷酷無情。照顧在復原池休養生息的海豚時,志工總忍不住想更親近海豚,也會招來他的叨唸。「不可以下水和海豚共游。」「不可以撫摸海豚。」「不可以近距離餵食海豚。」這些告誡都是為了防範海豚喜歡人類,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。


楊瑋誠總覺得自己是「非典型」鯨豚救援工作者。他家裡看不到任何鯨豚相關的裝飾擺設,他醫治、研究鯨豚,並非純粹出於喜愛或想拯救牠們。「30歲之後我慢慢了解,鯨豚對我的意義其實代表的是一股未知。」回想決定碩士論文的研究主題之際,他想做的是鮮有人探討的題目,而當時海豚的醫學研究在台灣仍未有先例。這樣的選擇充滿挑戰性,因為沒什麼人研究的主題意味缺乏足夠的參考資料,研究過程中遇到問題往往只能靠自己摸索。即使他已經成為鯨豚獸醫師,也還是得時時刻刻和未知共處。每一次接觸的疾病可能都沒有資料可考,唯一的策略就是不斷記錄、測試不同醫療方法的成效。正因如此,楊瑋誠說:「如果你是一名鯨豚獸醫師,你不可能不是科學家。不僅要忍受未知,還要享受未知。」


不只救一頭海豚

在協會待了三年後,楊瑋誠重返台大攻讀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博士班,相信這能讓獸醫體系出身的他得到另一層面的專業訓練。生命科學的研究是一個建構理論的過程,需要提出假說,然後逐一找出證據加以證明獸醫學則往往倚靠直接證據分析病理,不那麼注重理論。楊瑋誠認為自己欠缺的正是生命科學研究的邏輯訓練,「跟鯨豚有關的議題都脫離不了證據,但我不想做一個抓到什麼就講什麼的保育人士,我希望同時具備很強的邏輯性和證據性。」他回頭看20幾歲的自己,遇到活體鯨豚擱淺就會想辦法搶救,那時的他是一名鯨豚獸醫師;現在他把自己定位為保育醫學研究人員,不只是去醫治一頭海豚,而是要從醫學的眼光窺探一群海豚面臨的生存困境。


從那時起,楊瑋誠開始從醫學角度切入,探討鯨豚的族群健康。他的博士論文以瓶鼻海豚為對象,研究與免疫功能相關的基因,發現遺傳多樣性低的族群較不健康的主因便出在免疫問題。此外,近岸型瓶鼻海豚和遠洋型瓶鼻海豚因環境中病原體種類不同,免疫系統的運作機制也有所差異。延伸來看,便能理解為何水族館養的海豚若來自遠洋較容易生病;人類把未經處理的污水排進海洋,帶來全新病原體,也可能影響鯨豚健康。


到嘉義大學獸醫系任教後,保育醫學的思維更系統性地架構了楊瑋誠的研究計畫。他舉例,人感到壓力時體內會分泌腎上腺素等壓力激素,進而抑制免疫反應,長期下來身體便容易受到病菌侵害;同樣道理或許也能解釋人為活動對鯨豚生理的影響。楊瑋誠團隊率先從鯨豚血液中找到緊迫相關的參考基因,只要抽血分析基因表現量,便可得知鯨豚是否正處於緊張狀態。2016年,他和其他研究人員以此為基礎,針對執行在即的台灣西海岸離岸風機建造工程,模擬打樁噪音對中華白海豚(棲息海域鄰近苗栗及彰化風場)的潛在生理影響。


除了海底噪音,緊迫基因的研究也可用來評估賞鯨船對野生鯨豚的干擾。楊瑋誠團隊有一項新計畫已通過科技部審核,預計明後年要到台灣東部外海進行活體海豚採樣;方法是利用一種類似麻醉槍的工具,船上的研究人員把中空的針頭射進海豚身體,針頭彈回後便可收集到一段脂肪樣本。據中華鯨豚協會多年觀察,宜蘭有幾家賞鯨業者帶團出航時會追逐海豚,此行為可能引起海豚緊張。要證明這項猜測,唯有進行活體採樣並把樣本帶回實驗室做有機化學分析,才能得到可靠證據。很多地區例如中國海南島、香港,經常用這類研究方法監測鯨豚生理狀況,但在台灣仍是創舉,很可能惹來非議,楊瑋誠笑說:「已經做好被罵的心理準備。」


選擇自己相信的事

細數楊瑋誠的研究,主題大抵圍繞著鯨豚,涉及的科學原理或技術卻大相逕庭。從基礎的緊迫基因研究到野外應用,從病毒株辨識到快速在菜市場上檢驗鯨肉的技術,楊瑋誠幾乎都是從零學起。他自嘲:「選擇這種研究方式很笨!別人的實驗室多以博士班研究為基礎,而且通常會把相同技術運用在不同動物上,經費來源也更廣。」在他的研究過程中,龐大的未知時常如迷霧般籠罩前方的路。牽引他繼續往前的卻不再只是對未知的迷戀,而是許許多多他想為鯨豚的存續、為海洋的未來回答的問題。「你可以說,就算回答了又能改變什麼?這我不確定,但至少要先回答了,才有辦法改變。」


從楊瑋誠的話語中,時能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質疑。諸如他的學生,會覺得他的研究不太像獸醫系做的事,但楊瑋誠的態度是「何必管自己是在獸醫系還是生科系,該做的就去做。」又如他從博士班時期就到花蓮遠雄海洋公園擔任獸醫顧問,每每有人問起這份工作似乎和他的理念相矛盾,他總答道:「我的目的只有一個,既然海豚已經被人類帶進來,就要盡全力給牠們最好的照顧。」因此他積極參與海豚表演內容的修正,使圈養環境豐富化,並建議獸醫師對海豚做更縝密的健康檢查。他也利用那裡的海豚做聲學實驗;或許有人不認同把海豚當做實驗動物,然而當圈養已成事實,如能藉此造福廣大的野生族群,是否更發揮了生命的價值?


很多問題也許短時間難有完美的答案。在海生館的那天下午,白鯨實驗告一段落後,我趁著楊瑋誠會議前的空檔抓緊時間提問。他告訴我,實驗測量的結果除了做為館方改善水池設計等方面的參考,還可進一步供阿拉斯加(白鯨棲息海域之一)海洋工程訂立施工噪音管制標準。「但每次來到這裡,還是有很多感觸……」我突然明白,他做的每一個選擇,從來都不容易。


楊瑋誠總說,是「個性」造就了現在的他。有點反骨,讓他在繳交大學聯考志願卡前一刻臨時花50元又買了張空白卡片,只填上獸醫系與動物系就交出去(他的父母至今仍以為他是因為醫學系和牙醫系落榜)。有點好事,讓他從中華鯨豚協會什麼都能插上手的獸醫師,變成現在什麼都得管的理事長。有點冒險犯難,讓他甘冒努力長時間仍可能失敗的風險,一路開創許多研究先例。「不過最重要的是,多虧我家沒有負債!」現實的艱難他以玩笑一語帶過,正是這樣的他,選擇踏上了一條充滿未知「鯨」奇的不凡道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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